第297章
而杨一凡还在继续砸,姑娘们不解地看着。
不远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大声说:“小杨,省点儿劲吧!”
杨一凡:“不砸碎点儿,铲车不好铲啊!”
他的呼气使眼镜蒙霜了,摘下眼镜,在衣服上擦霜。
四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过来,问:“又怎么了?”
杨一凡:“想雕一位咱们中国的少女。”
四十多岁的男人:“你雕外国的裸体少女,领导们都勉强同意,又改变主意想雕那样的中国少女了,不等于给领导出难题?”
杨一凡:“你替我去说。”
四十多岁的男人:“谁说都是难题啊!”
杨一凡孩子似的:“求求你。”
中年男人显出为难的样子。
杨一凡:“你替我说成了,我把我那册《西洋雕塑百图》送给你。”
中年男人:“舍得?”
杨一凡郑重地点头。
中年男人笑了,拍了他后脑勺一下:“你这小子,学会收买了!不过你的条件使我愿意被收买,我说说看。”
杨一凡也笑了,笑得很孩子气。
中年男人招手喊:“铲车!”
小型铲车开过来了。
中年男人对司机说:“替小杨铲干净,再选几块好冰运来!”说完,回到自己的雕塑那儿去了。
杨一凡将大锤和工具放到一边去,之后退开,恰恰站在慧之身旁。直到那时,他对包括慧之在内的姑娘们还是不看一眼。
慧之侧转身小声叫他:“杨一凡。”
杨一凡没听到,他在呆望着铲车推冰,若有所思。
慧之大喊:“杨一凡!”
杨一凡这才听到了,转身看着慧之,困惑地:“我不认识你。”
慧之:“你应该认识我!你往我家火墙上画过图案,还有……”
她不知怎么说好,干脆大声地:“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。”
其他姑娘们有意帮慧之一忙,齐声配合:“乱石穿空,惊涛拍岸,卷起千堆雪!”
杨一凡定定地看着慧之的脸说:“请把围巾摘了。”
慧之犹豫一下,将围巾摘了,并且不高兴地:“在我家,你还让我给你们当过助手!”
杨一凡笑了:“认出你了。你是我营长的妻子的第一个妹妹。”
一个姑娘小声地:“这家伙说话怎么这么别扭啊!”
另一个姑娘也小声地:“不过说的是一个标准的关系句。”
杨一凡问慧之:“你叫什么名?”
慧之:“记住了,我叫何慧之。”
杨一凡:“‘之’字我知道是哪个字,‘慧’字呢?”
慧之:“‘智慧’的‘慧’。”
杨一凡:“她们是谁?”
慧之:“都是我卫校的同学。”
杨一凡向姑娘们:“她智慧吗?”
姑娘们又齐声地:“智慧!”她们都笑了。
杨一凡:“智慧的姑娘,请跟我来。”说罢径自往前便走,仿佛确信慧之肯定会跟着。
慧之看同学们一眼,喊:“哎!”
杨一凡站住,不转身,不回头。
慧之:“那我同学们呢?”
杨一凡:“她们是自由的。”
娇小的女生:“废话!”
某一个女生:“这家伙怎么古古怪怪的?”
另一个女生:“别这么说,让人家听到多不好!”
慧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
另外两个女生推她:“跟去吧跟去吧,你的心都跟去了,别装出不情愿的样子了!”
“还‘智慧的姑娘’,真倒牙!”
姑娘们笑作一团。杨一凡已走出挺远了,慧之跑着追去。
杨一凡和慧之站在一处雕塑前。
杨一凡不说话,静静地看。
慧之忍不住问:“你雕的?”
杨一凡点一下头,转身又走。
慧之只得又跟着。
两人站在另一处巨大雄伟的雕塑前。
慧之赞叹地:“真壮观!这不可能也是……”
杨一凡:“不可能也是我一个人雕的。是我和同事们合作完成的。”
慧之不禁以倾慕的眼光看他,他却又一转身走了。
慧之发现同学们在偷偷跟随,又犹豫。
杨一凡却仿佛脑后有眼,站住了,分明在等她。
她不再犹豫,又跑了过去。
隐在一处雕塑后的同学们议论:
“慧之真不够意思,我们是陪她来的,她却经不住一个四眼儿的勾引,把我们丢下不管了!”
“这么说对那个杨一凡也不公平吧?我看是咱们慧之有点儿对人家着迷了!”
“河里青蛙,是从哪儿里来?树上鸟儿,为什么叫喳喳?哎呀妈妈,年轻人就是这么没出息!”
某一个姑娘竟大声唱了起来。
娇小的姑娘:“我看咱们别继续跟踪了,识趣点儿,打道回府吧!”
姑娘们挽着手,齐声高唱着“河里的青蛙”向相反的方向走了。
两男两女迎着姑娘们的面走来。其中一位穿大衣的中年女性,显然是被陪同的干部,她站住,对姑娘们侧目而视。
姑娘们非但不收声,反而声音更加响亮地唱着走过去。
女干部:“真不像话,些个大姑娘,明知没出息,还这么大声齐唱!”
另一个女人:“‘文革’前的年轻人,不是都爱唱那首歌嘛!”
女干部侧目瞪她。
两个男人中的一个:“其实咱们也唱过。”
女干部又瞪着他,批评地:“‘文革’过去了,那就又什么歌都可以公开唱了?好歌是可以催人奋进的,那种歌能催人奋进吗?”
被批评的男人女人尴尬地点头。
两个男人中的另一个:“领导的话是对的,对的。那什么,让门口把严点儿,开展前,不能允许什么人都随便进来。”转对女干部毕恭毕敬,“副局长,请继续往前视察吧!”
杨一凡和慧之已站在松花江的栏杆前了。江上停着一辆卡车,有些人在用大绳往卡车上拽冰块。
杨一凡:“以前,我认为对于雕塑艺术,材料是决定其价值的。青铜、玉石、大理石、花岗岩,最起码是树木,那才值得认认真真地雕。”
慧之:“现在呢?”
杨一凡:“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,喜欢上冰雕了。”
慧之:“为什么?”
杨一凡指着说:“你看这松花江,一到冬季,简直可以说有取之不尽,用之不完的冰。这是世界上最廉价的雕塑材料,可又像一大块一大块的玉那么晶莹剔透。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冰,雕塑出满园美丽的作品供人们欣赏,这种创作劳动同样是值得的。”
慧之:“可毕竟是短命的艺术。春天一到,它们就无法保留了。”
杨一凡看着她问:“你为冰雕惆怅?”
慧之诚实地:“有点儿。”
杨一凡:“大可不必。”
两人沿江畔缓缓走着。
杨一凡:“这世界上生命短暂的,又何止冰雕呢?当冬季来临,北方的蝴蝶就都死去了。还有许许多多美丽的花,也都死去了。但它们毕竟都美丽过。生命的意义,不完全取决于长短。有一种既属于动物又属于植物的菌类,样子很不好看,像一团发面,生存在深山老林的地下,叫‘太岁’。在越深的地下,活得越久,据说能活一千多年。即使偶尔被挖出来了,不适合人吃,牲畜也不吃。那样活着,又有什么意义呢?相比于能活一千多年的‘太岁’,我倒宁愿做一只蝴蝶,做不成那种漂亮的大花蝴蝶,做一只夏天司空见惯的,像两片小白纸片儿的白蝴蝶也行。哪怕一到冬季我就死了,但毕竟自在地飞舞过,还享受过各种美丽的花的花粉。”
慧之:“那种小蝴蝶也有黄色的。我更喜欢黄色的。”
杨一凡:“那我就做一只黄色的。做不成蝴蝶,做彩蛾或蜻蜓也行。连彩娥或蝴蝶都不成的话,做某些不是害虫的昆虫也罢。比如七星瓢虫、天牛、金龟子……”
慧之:“天牛和金龟子都是农林业的害虫。”
杨一凡:“是吗,那我不做天牛和金龟子了。对啦,我做金小蜂!金小蜂不是害虫吧?”
慧之:“这我可就不清楚了……”
两人互相看一眼,都笑了。
慧之:“你为什么非雕中国少女……不可呢?”
杨一凡:“祼体冰雕?”
慧之点头。
杨一凡:“我有一册《西洋雕塑百图》,本是我父亲视如珍宝的。‘文革’中,红卫兵抄家,我冒着挨打的危险把它藏起来了,后来就成了我父亲留给我的纪念物。在那一册雕塑画册中,有许多幅就是裸体雕塑作品。在兵团时……”
慧之:“也就是在马场独立营?”
杨一凡:“对。有次被别的知青发现了,要烧了。幸好你姐夫及时出现,被他‘没收’了。但过后他又还给我了,叮嘱我千万要收藏好,不能再被别人发现。我不认为人类应该对自己的身体被艺术化了感到羞耻。东西方发现的远古岩画中的人类形象,几乎都是裸体的。后来我明白了……人类是从自然界感受到色彩之美的,却是从自身发现线条之美的。在一切有形的东西中,没有什么能比我们人类的身体更富有线条美。那么将这一种美艺术化地展现了,怎么能是罪过呢?”
慧之:“哪一本书中的观点?”
杨一凡:“自己悟到的。我相信是那么一回事。人不应该因没必要羞耻的事而羞耻,不应该对另外一些事不知羞耻。”
慧之:“哪些事?”
杨一凡:“不正直、不仁义、不诚实、不人道,在别人遭到不公平对待时抱臂旁观,甚至墙倒众人推,助纣为虐。在朋友面临迫害时,背叛友谊,甚至落井下石,邀功求赏。我说得对吗?”
慧之默默点一下头。
杨一凡:“虚伪的人不能真正成为有良知有道德感的人。我希望艺术能帮助人们纠正虚伪、偏见。我希望有更多更多的雕塑家参与到冰雕创作中,用北方江河的冰,使东北三省所有的城市,在冬季里全都变成美丽的冰雕陈列馆!用松花江的冰,用黑龙江的冰,用嫩江、牡丹江和绥芬河的冰。”
杨一凡说后几句话时,指着松花江,做着手势,说得那么激动、那么神往。
慧之看着他,听得呆了。
杨一凡忽然地:“我怎么对你说这些?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?”
慧之只是摇头而已。
杨一凡:“对不起,我得去工作了。”
他说完转身大步而去。
慧之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,什么话也没说出来。
晚上,护士学校学生食堂。这一桌那一桌有些女生在吃饭。人数不是太多,绝大部分餐桌空着。
那四个与慧之同宿舍的女生聚在一桌。
娇小的女生:“一放假,真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。”
某女生:“想家了?那别留学校,回上海过春节去呀!”
娇小的女生叹了口气:“侬忘啦?阿拉上海只有哥哥嫂子了,住房小的滋味无法形容,就算阿拉阿哥想吾,阿拉阿嫂见吾还不烦死特啦?”
另一个女生问坐在对面的女生:“你回北京吗?”
坐在对面的女生:“坦率说,我可不想当护士。我要在假期复习功课,争取考上哈医大!”
一名留刘海的女生环视着食堂说:“留下的,十之七八是外省市的同学。”
“差不多还都是当年的知青。有的刚入校不久,‘四人帮’咔嚓完蛋了,眼看着别的知青返回北京、上海、杭州了,自己反倒一点儿起初的幸运感也没了,想不要这所护校的学历了吧,又觉得可惜,毕竟是多年良好表现换来的。想要吧,又怕耽误了返回北京、上海、杭州的机会。”
“要不怎么说甘蔗没有两头甜呢!”
“真羡慕慧之,学历也有了,也和家人团圆了。”
“既然羡慕我,那我春节期间一定请你们到我家去做客!”
她们正议论着,慧之端着饭盒出现了,边说边坐下了。于是同学们七言八语地审问她:
“怎么这么晚才回来?”
“不至于一直待在公园里吧?老实交代,后来又和那个杨一凡到哪儿去了?干什么去了?”
“提醒你啊慧之,看上一个人,那关系也不能进展得太快!”
慧之:“你们瞎说些什么呀?你们走不一会儿我俩就分手了,后来我回家了。”
娇小的女生:“看着阿拉眼睛!”
慧之咀嚼着,定定地看着她。
娇小的女生:“侬那双眼睛里老复杂了!”
慧之:“不瞒你们,我觉得……我有点儿爱上他了。”
留刘海的女生:“噢上帝,太神速了吧?你疯了?”
慧之用筷子指点着大家:“记住。以后在我面前,尽量少说‘疯’字,拜托诸位了。”
同学们面面相觑,不明白她的话究竟什么含义。
李玖抱着一条毛毯和一只枕头来到了罗一民的铁匠铺门口。她推了推门,门从里边插着。
门帘也拉着,李玖只得走到窗前往里看,但见满屋烟,罗一民脸朝下趴在地上。
毛毯和枕头也从李玖手中掉在地上。
李玖急得团团转,满地找砖石,拿起一块以为是的,用另一只手一砸,碎了,是雪团。
她情急之下,用胳膊肘一撞,一块门玻璃碎了。她伸入一只手,开了门;但手抽回时,被碎玻璃划破,流血了。
她吮了吮伤口,也顾不上包扎,将门敞开,接着推开了门。
她将罗一民翻了个身,使他靠在自己身上,拍他脸颊,叫他:“一民!一民!”
罗一民一手还握着小铁锤,而另一边的袖子在冒烟。地上有一盆炭火,但已不红了,快灭了。
李玖只得又将罗一民放倒在地上。
李玖三下五除二将冒烟的棉衣拎到外边,丢在雪地上踩。
李玖将那盆炭也端到了外边,扬在雪中。
她再次回到屋里,这时屋里烟已散尽。她伏在地上,捧着罗一民的头左右晃,同时喊:“一民!一民!”
罗一民闭着眼睛一息尚存地:“谁叫我?……我……怎么了?”
李玖:“你亲爱的玖叫你!除了我谁会这么心疼地叫你?你他妈煤气中毒了!”
罗一民:“我……不会……死吧?”
李玖:“还能说出话来,估计死不了。”
她吃力地架起罗一民,将罗一民架入里屋,放倒在床上,之后往外便走。
罗一民抓住了她一只手:“求求你……别……丢下我不管。”
李玖:“这时候你知道求我了?不用求。我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吗?起码的人道主义我还是有的。”
她挣脱手,走出里屋,关窗关门。
罗一民在里屋喊:“李玖!李玖……”
李玖关好门窗,一拍脑门,自言自语:“忘了毛毯和枕头了。”
她又开了门,走到外边,捡起毛毯和枕头,拍打着。
罗一民的喊声传到外边:“李玖!李玖!李玖你在哪儿?”
李玖笑了:“还能喊出这么大声,那肯定死不了啦!”
她轻轻地拉开门,闪入屋,再轻轻地插上门,抱着东西,猫悄地走到里屋门口,不急于进屋,在门旁倾听。
罗一民的话声:“这混蛋女人……还什么……人道……主义,嘴上说得好听,见我……这样,还是……开溜了。”
扑通一声。
李玖抱着东西进屋了,见罗一民掉在了地上。她将东西放床上,双手叉腰看着罗一民。
罗一民挣扎难起。
李玖:“我能不管你吗?我去关门关窗了!救了你一命,还骂我,不识好歹!”她的手还在流血,就又吮手。
罗一民:“谁叫你不答应一声。”
他眼看就要爬到床上了,怎奈全身无力,又坐在地上倒下去了,双手将一半床单也扯到了地上。
李玖:“嘿,不认错,反倒有理了!”她用牙咬着,从床单上撕下一条来。
罗一民:“你撕我家什么……东西?”
李玖:“都这副熊样子了,还能分出心来顾家,也算是你一条优点!”
她用布条包扎手上的伤口。
罗一民:“唉哟,唉哟,胳膊疼,大概胳膊摔断了!”
李玖已包扎完毕,这才慌忙将罗一民扶到床上,使他仰面躺着,接着轮番活动他两只胳膊,并问:“疼吗?不疼?那这只没事儿?这只疼吗?这样疼不疼?”
罗一民:“刚才剧烈地疼了一阵,我也分不清疼的是哪一只,现在两只都不疼了。”
李玖将他胳膊往床上一摔:“哼!还耍我!”
她坐在床边,问:“屋里明明有炉子,你又从哪儿搞了些炭?你说你在屋里烧盆炭火,那不是没事儿找事吗?”
罗一民闭着双眼说:“炭是你儿子送来的。我也不知他从哪儿捡的,送给我当然是为了讨好我,巴结我。偏巧我一通炉子,炉子入冬前没顾上加固炉膛,又把炉箅子弄掉了。大冬天的,我这屋四处进风,屋里断了火行吗?我正忙着做件活儿,心想就先生盆炭火吧,一来为自己暂时取暖,二来也觉得不辜负你儿子一片讨好的心。我要是不幸死了,和你儿子的讨好那也有一定责任。”
李玖拧他耳朵:“再说一遍!”
罗一民:“用词不当,用词不当,不是责任,是有一定关系。”
李玖:“这么说也不行!自己犯懒,二百五,还往我儿子头上赖!你真能胡搅蛮缠!”
罗一民:“哎呀哎呀,别扭了,看把我耳朵拧掉了!炭真是小刚送来的,不信明天当面对质!”
李玖:“拧掉了也活该!说,小刚也是你儿子。”
罗一民:“这么说不好吧?太早了点儿吧?”
李玖:“不早!好!说不说说不说!”
罗一民:“哎呀哎呀,我说我说……小刚,他……也是我儿子!”
李玖:“还得说,林超然工作的事儿,你是不是欠我一份大情?”
罗一民:“是是是,是欠你一份大情。”
李玖:“刚才,我是不是救你一命?”
罗一民:“也是也是!”
李玖:“女人报答救命之恩,往往以身相许。你们大男人报答女人的救命之恩,是不是也该学着点儿?”
罗一民:“该,该,太应该了!”
李玖:“学着点儿的实际行动,是不是应该高高兴兴地,尽快地和我结婚?”
罗一民:“实际行动可以多种多样,灵活机动。”
李玖:“我就要求我说的那样!依还是不依?”
罗一民:“依!依!”
李玖这才松手了。
罗一民揉着耳朵说:“快去给我端杯水来,我渴死了,嗓子眼儿直冒烟!”
李玖将脸俯下,凑着他的脸说:“冒一股我看看?我没见过嗓子眼儿里真冒烟的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