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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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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正值两国交战之际,一个来历不明的密使,一封诡秘的信函,一件奇特的礼物——带来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的请求,一时间,如巨石入水,激起千层波澜。
   
    提及突厥王子,世人只知一个忽兰,却不知有斛律。斛律王子,這个只闻其名的神秘王储,几乎没有人清楚他的来历。
   
    暴戾善战的忽兰王子是突厥王的嫡亲侄子,生父当年丧于萧綦阵前,自幼由叔父抚养长大,与突厥王情同亲生,性情亦如出一撤。
   
    而传闻中的斛律王子,病弱无能,不识骑射,在崇仰武力的突厥族人看来,一个不会骑马打仗的男人,比女人还懦弱,比幼童还无用。
   
    然而正是這个无势无名的没落王子,却在此时向萧綦请求结盟,不惜借助世仇大敌之手,弑父割地,换取他的王位。
   
    朝中众臣纷纷置疑,有人怀疑這根本就是突厥人的骗局,欲将我军诱入敌后,分而击之;有人不信那废物似的斛律王子有翻覆王权之能,借兵与他,无疑自投死路。朝堂之上,尤以御史大夫卫俨反对最为激烈。萧綦不置可否,暂将此事压下,延后再议。突厥使者亦暂押驿馆,由禁军严密看守,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。
   
    斛律真,我喃喃念出這个陌生的名字。
   
    “説起来,你我倒要感谢這位故人。”我一惊,竟不知萧綦何时到了身后。
   
    他语声淡淡,目中神色莫测,望着我笑道,“若不是他将你带来宁朔,你我不知何时方能相见。”
   
    我亦笑了笑,每当想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,心中总是感慨。想起他送来的花与明珠,眼前竟浮现那月下寒夜地一幕,一瞬间脸颊微热。
   
    “贺兰箴倒是个汉子。”他负手一笑,“结盟之事,你怎么看?”
   
    我沉吟片刻,缓缓道,“你与贺兰箴当日的盟约,必然不能让朝臣知晓。此番他依约向你借兵,我倒觉得可信。”
   
    萧綦微露笑意,颔首示意我继续説下去。
   
    我却有刹那迟疑,沉默半晌方道,“此人恨你入骨……只是王位的诱惑想必比仇恨更大。即便今日与你结盟,日后必然还会反噬。”
   
    “不错,仇恨与利益,本就是世间最稳固可靠的东西。”萧綦笑意冰凉,我垂眸一叹,“仇恨,果真如此可怕么?”
   
    “我的阿妩至今还不识得仇恨的滋味。”萧綦含笑看我,神色却十分复杂,笑谑中隐有唏嘘,“但愿這一世,你永远不要知道這滋味。”
   
    我深深动容,有這样一个男子守护在我身边,纵是风刀霜剑,又何足惧。
   
    “贺兰箴与我结盟,所图并非仅只王位。”萧綦微微一笑。
   
    我一时茫然,心念转动,骇然抬眸道,“他仍是为了复仇?”
   
    “比起我,突厥王才是他更大的仇人。”萧綦叹道,“昔年我与他数度交锋,此人坚毅善忍,无论为敌为友,都是难得的对手。”
   
    那双阴狠隐忍的眼睛再度从我眼前掠过,那个人心里到底埋藏着怎样可怖的恨,他蛰伏突厥多年,故意示弱于人,以求在强敌手下存活。心中却早早存了杀心,只待一朝机会来临,便是他扬眉复仇之日,皆时父兄亲族皆为血食,以飨他多年大恨。
   
    我暗自惴惴,凝望萧綦道,“你果真要与贺兰箴结盟?”
   
    “他为螳螂,我为黄雀,何乐而不为?”萧綦薄削的唇边挑起冰凉笑意。
   
    “十万大军送入突厥,一旦贺兰箴翻脸发难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我蹙眉迟疑道。
   
    萧綦负手不语,良久,忽淡淡道,“如果是你,与人共谋,凭什么取信于人?”
   
    我略一思索,“凭利!”
   
    萧綦大笑,“説得好,所谓恩义信用不过是个幌子,世人所图,终究是个利字——利,便是最可信赖的盟约。”
   
    他踱至案旁,铺开案上的皇舆江山图,广袤疆土在他手下一览无余,他傲然微笑,“十万大军借他容易,届时是否收回,就由不得他贺兰箴了!”
   
    我心中霍然雪亮,脱口道,“反客为主,化敌为友?”
   
    萧綦嘉许地凝望我,目光灼灼逼人,“不错,纵是仇敌亦未尝不可信赖,此番我便再助他一次!”
   
    次日朝堂之上,萧綦同意了突厥斛律王子的借兵之请,盟约就此立定。
   
    一旦计成,北境之危立解,我趁机求恳萧綦,再给哥哥宽限一些时间。
   
    今年南方的雨季格外漫长,我担心哥哥无法及时完工。然而萧綦再不肯动摇半分,军令如山,不得更改。
   
    半月期限转瞬即至,我们到底没有等到哥哥的佳讯,毁堤已成必然。宋怀恩从楚阳传回的最后一封奏疏称,他已领兵进驻,做好毁堤的准备。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功亏一篑,他所需要的只是时间,哪怕再多一点时间也好!
   
    和萧綦争执了半日无果,他有他的固执,我有我的坚持,彼此各不相让。我们从未有过這般激烈的争执,他最终拂袖而去,再不肯听我求恳。颓然枯坐于房中,眼看天色渐渐暗了,王府四下亮起灯火,宫灯摇曳于风中,明灭不定……我知道今晚再不下令,就再也没有机会阻止了。
   
    于公于私,万千百姓的性命与哥哥孤注一掷的心血,如烙铁时刻贴在心头;然而朝廷律法与阵前之危更如无形的刀刃逼在我颈项。
   
    直到這一刻,我终于真正懂得姑姑的那句话——“男子的使命是开拓与征伐,女子的使命便是守护与庇佑”。我的手中不仅握有哥哥、子澹和整个家族的安危,如今更握住了万千黎民的性命!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两难之选的后果,且机会只有一次,纵然徒劳,纵然冒险,我也必须一试!
   
    案上烛光摇曳,我终于将心一横,伏案提笔。
   
    缔盟之事进展顺利,数日后突厥使臣即将归朝,我朝十万大军随即绕道西疆,与斛律王子里应外合,从背后直袭突厥王城。
   
    明桓殿上,萧綦设宴款待即将归朝的突厥使臣。
   
    胡乐悠扬,席上舞姬彩衣翻飞,一曲胡旋,艳惊四座。我含笑举杯,向座下使臣微微倾身为礼,突厥使臣目光发直,呆了一刻才回过神来,慌忙举杯。萧綦与我相视一笑,殿上群臣举杯同饮,四下歌乐升平。忽见一名朱衣内侍疾步趋前,在萧綦身侧低声禀奏了什么。萧綦不动声色地点头,依旧命左右斟酒,言笑晏晏,看不出丝毫异色。唯独我知道,当他心中有事时,唇角会不经意抿紧,看似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。我垂眸,端了酒杯,指尖微微颤抖。
   
    曲终宴罢,从明桓殿回府,宫人挑灯在前引路,绯红纱宫灯一路逶迤。从宫中回府的一路上,萧綦始终沉默,不曾与我説过一句话。我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,纵然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,事到临头仍是冷汗透衣,仿佛一道绳索绕上咽喉,将收未收,令人心悬一线。
   
    车驾到府,我步下鸾车,初春的夜风仍有几分寒意,酒意被风一激,立时有些眩晕。往日萧綦总会亲自过来扶我,此刻他却头也不回,径直拂袖入内。我怔怔立在原地,从指尖到心口都是一片冰凉。阿越趋前扶了我,低声道,“夜里凉了,王妃快些进去吧。”
   
    一路穿过内院,站在卧房门前,身后空庭幽寂,门内灯影摇曳,我却没有勇气推门进去……早知道会有這一刻,无论什么结果,总要自己承担。我闭了闭眼,对左右侍女木然道,“你们都退下。”
   
    步入内室,一眼见到他负手立于窗下,我默然驻足,掌心渗出冷汗,心直直下坠。
   
    “已有结果了么?”我疲惫地开口。
   
    “你想知道什么结果?”他的语声淡淡,不辨喜怒。
   
    我咬唇,挺直背脊,“阻挠军令是王儇一人之罪,与他人无涉,无论结果如何,我亦一力承担。”
   
    萧綦霍然转身,满面愠怒,“阻挠军令是流徙之罪,你凭什么来一力承担?”
   
    我窒住,未及开口,陡然被他伸手抬起下巴。他眼中怒意腾腾,“就凭我对你一再容让,百般宠溺?你便有這天大的胆子,阻挠我军令?到此刻还不知悔悟!”
   
    ——当日我以一封密函,抢在毁堤期限之前送到楚阳,迫令宋怀恩再多宽限五日。我知道十万前锋已经孤军深入江南,援军延迟一日,他们的伤亡就加重一分。区区五日,已是我所能争取的极限!假如拖延了毁堤出兵的时机,引渠还是未能筑成,我亦无悔当日的决定。所有罪责,由我一人承担即可,绝不能祸及哥哥。
   
    照萧綦的反应看来,既已知道我阻挠军令,想必哥哥终究未能成功。我心中已凉,身子一分分僵冷,反而镇定如常,坦然迎上他的目光,“我既下了决心,便未存半分侥幸……是罪是罚,任凭你处置便是。”
   
    “你!”萧綦盛怒,怒视我半晌,狠狠拂袖转身,再不看我一眼。
   
    我却已无心与他争吵,心中只恍恍惚惚想着……哥哥怎么办,治河大业功亏一篑,叫他情何以堪!方才刚刚压下的酒意被冷汗一激,只觉头痛欲裂,我撑了额头,转身步出内室,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,只想一个人静一静,想一想。
   
    手腕一紧,我被猛的拽回,立足不稳地跌进他怀抱,旋即身子一轻,被他抱起在臂弯,径直往床榻而去。
   
    失望黯然之下,我不愿再与他争吵或是厮磨,只挣扎着推他,却怎么也挣脱不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