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轻的僧人,终是没能拆掉那个老和尚的坟墓,却也和叶闻不欢而散。
时隔一个月后,年轻的僧人回到寺庙,每日诵经,打坐,一如往昔,只是叶闻对他说的那句话,却深深埋在他的心中,一遍遍回响。
不曾入世,便说出世,一直按着固定轨迹而活的年轻僧人,生平第一次睁开眼睛,看这人世。
他一生所述,无非一个佛字。
这一日,日至正午,年轻僧人手捏佛珠,在寺里漫步而行,往来香客,见到他时皆是停下脚步,唤他一声大师。
年轻僧人温和的笑着,并不说话,看着香客们恭敬的模样,心如止水。
忽的,一只飞虫撞入怀来,落在年轻僧人的僧衣之上,僧人见状,垂下眉眼,用手掌轻轻接住那只飞虫,蹲下身子,将其缓缓放在地面上。
而正当年轻僧人蹲身之际,一位穿着黄色僧衣的和尚,却在不远处,面容和善的拦下了一位衣衫褴褛的香客。
“施主,我说过多少次了,你手里的粗香,可是敬不得佛祖的。”
闻言,那位上了年纪的香客,神色窘迫,低声说道。
“大师,我……我只是想敬一柱香,仅此而已。”
那位黄衣僧人依旧温和的笑意,但眼中却有了几分不耐之意,但表面却也只能装出一副和善的模样,理直气壮的说道。
“施主,本寺的香也不贵,哪怕是你,也是买的起的。”
“佛祖不是说了吗,你今世的善因,会在来世结果,你这一世为佛祖多上一柱香,来生便能多享一份福气。”
这些话,细细碎碎的,一字不落的传入年轻僧人的耳中,不知怎么的,叶闻当初说道说的那句话,再次在他耳边响起,不断重复。
年轻僧人沉默着,什么也没有做,任由那个黄衣僧人,巧舌如簧,让那位看起来就不富裕的香客,买下了寺中的香柱。
许久之后,年轻僧人苦笑一声,站起身来,也不知是在对说话,低声道。
“真是虚伪。”
他自幼在这寺中长大,且一直受方丈器重,几乎所有人都认定,他会是下一任的方丈。
无论参佛,论辩,武功,他都是这寺中的最好的一人,这个位置确实该是他来坐。
所以他自然会为寺中的花销考虑,每位信徒的香火,都是不能少的。
年轻僧人回头望向身后的大殿,视线穿过拥挤的人流,落在大殿之中,那座宝相庄严的大佛。
为这间寺庙,也为这座大佛,有些事不得不做。
在他下山云游四方时,也曾见过一座不收任何香火的寺庙,那间寺庙破烂寒酸,供奉着一间泥塑的佛像。
那些僧人自耕自种,如一个庄稼汉,皮肤黝黑,年轻的僧人那时便很奇怪,这些僧人将时间都花在田里,还会有剩下的时间来参悟佛理吗?
抱着这样的疑惑,年轻的僧人曾试着与那座寺庙的僧人辩论佛理,却惊讶的发觉,整间寺庙从上到下,对佛理所知甚少,只会念几句粗浅的经文。
年轻僧人转身,依旧保持着那副和善的表情,一步步走下台阶,与那些纷至沓来的香客,擦肩而过。
在走下最后一个台阶时,年轻僧人垂下眉眼,神色复杂。
他知道,他与别人不一样,若是换了一个僧人,见到那间自耕自种的寺庙,应该会是自惭形愧,可自己无论如何都生不出这样的感觉,只是觉得愚蠢。
佛祖留下的箴言需要人来参透,可若是参禅悟佛,便无法自力更生,才需要这些香客来供养他们这些僧人。
如大殿之中的那尊金身大佛,以及那间小庙里彩绘剥落的泥塑佛像,二者之间如有云泥之别,却又都是佛陀。
“真是虚伪。”
叶闻的话再次在年轻僧人耳边响起,让人厌烦。
年轻的僧人,双手合十,神色慈悲的低声念道。
“罪过罪过。”
………
半个月后,入夜,年轻僧人在一间屋外,盘腿而坐,神色肃穆,不断的诵念着经文。
而在那间灯火通明的屋中,则时不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声。
生老病死,是这世间最自然不过的事情,如这间寺庙的方丈,也终于到了最后的时限。
年轻僧人低声念着佛经,心中却是一片空透,无喜无悲,若世上真有佛,那生死只不过一场梦境,何须悲喜。
今夜的寺里静的出奇,除了年轻僧人外,似乎无人诵经,而在这片静默之中,寺中的和尚们,在一个年迈的僧人的带领下,将年轻僧人团团围住。
那个年老的和尚,不知为何,神色很是复杂,他看了看年轻的僧人,又看了看方丈屋中的灯火,随后叹息道。
“法为,停下来吧。”
听到那个老和尚的话,年轻的僧人却是无动于衷,待方丈死后,他便会是下一任方丈,无需在乎这些人的话。
见状,老和尚双手合十,再次叹息,转过身子,背对着年轻僧人,缓缓说道。
“二十年前,方丈捡到你的那天,我就觉得奇怪,为什么向来怕冷的方丈,会在雪夜找我聊天,更时不时的问我。”
“有没有听到婴儿哭的声音?”
年轻僧人转动佛珠的手指一滞,嘴中的经文也终于停了下来,但却依然没有起身,保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。
“那时,我便已起了疑心,看着这些年他对你关怀备至,我的疑心也越来越重。”
“方丈在遁入空门前,在俗世有过一妻一子,时光荏苒,一晃眼多年过去,他的妻子早已逝世,而他的儿子也患了绝症,只剩一个刚生下来就没了娘亲的幼孙。”
“我不知方丈的儿子是如何找到他的,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,竟然把你扮成一个弃婴,扔在了寺庙门口。”
听到此处,年轻僧人手中串着念珠的丝线忽然断裂,红色的念珠落了一地,散落各处。
再之后,便是天旋地转,年轻僧人眼前一黑,向后倒去。
等到他再睁眼时,却发觉自己已被关在供奉金身佛像的大殿之内。
昏暗的油灯下,年轻僧人跪在佛前的蒲团上,微微抬头,看着那尊大佛,心乱如麻。
而这份心乱,却并非是因为他的身世。
而是因为自己,在听了那样的秘密之后,也无法对将死的方丈,产生一丝一毫的担忧之意。